Pita视觉中国资料图
泰国2023年众议院选举结果于选举当天5月14日揭晓：新兴反对党远东党取得历史性突破，并一度被广泛猜测将与为泰党等反军方政党组成联合政府。如今，整整一个月过去了，泰国新政府组建工作仍未尘埃落定，远东党主席皮塔的政治前途显得扑朔迷离。
据《纽约时报》6月15日报道，带领远东党赢得大选的总理候选人皮塔·林贾伦拉近日陷入麻烦。泰国选举委员会6月12日宣布，将对皮塔进行调查，确定其是否违反选举规定。调查将需要大约60天才能得出结果，皮塔可能将失去竞选总理的资格。今年8月，泰国上、下议院将联合投票选举新总理，皮塔是最热门的候选人。
“2023年大选的根本区别在于未来前进党的崛起。它的前身未来前进党在2019年凭借年轻人的反建制情绪脱颖而出，并在年轻人和首次投票者中不断扩大选民基础。”泰国政治学专家、朱拉隆功大学教授提蒂南·蓬苏迪拉克对澎湃新闻（）表示。
在提蒂南看来，泰国政局总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这次选举：军方和保守派、前总理他信的支持者和民粹主义、凌驾于一切势力之上的王室和君主制，这些元素始终出现在泰国政治舞台上。
与其他传统政党不同，远东党提出了很多大胆的诉求，比如对军队和君主制进行结构性改革，修改长期以来备受诟病但又十分敏感的“大不敬罪”。这些诉求一旦实现，泰国政局将彻底改变。在5月大选中，远东党还打破了“他信法案”（亲他信党是历届大选中最受欢迎的政党），成为议会第一大党，这也让不少改革派支持者看到了希望。
随着皮塔陷入选举资格争议，泰国打破政治“似曾相识感”的过程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赢得选举是一回事，组建政府又是另一回事。赢得议会选举的政党能否独自赢得总理职位则完全是另一回事……自现任总理巴育 2014 年上任以来，军方已经拥有多种影响政治局势的方式，”蒂蒂南说。
这是违反规定还是政治举动？
据半岛电视台、路透社等媒体报道，皮塔可能违反了选举规则，因为他持有媒体公司iTV的股份。该公司曾是一家新闻广播公司，现在专注于广告业务。但泰国法律明确禁止议会候选人持有媒体股份。
现年42岁的皮塔来自泰国上流社会家庭，是泰国社会知名的年轻企业家。他强调，自己在iTV的股份是从过世的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但这些股份后来被转让；更重要的是，iTV自2007年以来就没有再活跃于新闻媒体领域。一份泄露的iTV股东大会录音显示，公司高层明确表示，iTV不再从事媒体业务。不过，该公司另一份会议记录显示，iTV高层仍将公司视为一家媒体实体，这与泄露的录音相矛盾。
面对泰国法律明确禁止议会候选人持有媒体股份，路透社分析称，尽管皮塔对争议持“淡然”态度，但目前仍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泰国选举委员会将依据选举规则调查这些问题，调查重点在于皮塔是否事先知晓选举规则。
如果皮塔被认定违反选举规定，他的议员资格将被取消，甚至可能面临最高10年监禁和20年禁止从事政治的处罚。
6月12日，远东党秘书长Chaitawat Tulathon在回应Pitta的资格问题时表示，“人民的声音”将受到保护。Chaitawat在新闻发布会上说：“选举委员会将来可能会对Pitta采取行动。（但）我们党相信，这些指控没有足够的证据。”
据路透社报道，活动人士批评针对比塔和为泰党的所谓调查是“推翻选举结果”和“侵蚀泰国民主制度”。5月14日泰国大选结束后，选举委员会预计5200万合格选民的投票率将达到80%，创下历史新高。明确反对军方的为泰党和为泰党在众议院500个席位中共获得约290个席位。因此，这次选举被认为是泰国人民“反对军方统治”的一次全民公投。
泰国人权律师阿农·南帕（Arnon Nampa）过去三年来一直深度参与要求改革君主制、选举制度和反军事统治的社会运动，他在 Facebook 上就皮塔的选举资格写道：“如果泰国精英让选举变得毫无意义，人民就会走上街头。”
泰国政治的“复杂方程式”
泰国参议院议员塞里·素万帕农透露，参议院的一个委员会将于6月20日重新审查对皮塔的调查。据《纽约时报》报道，前选举专员颂猜·斯里苏蒂亚功称，如果有至少50名国会议员或25名参议员签署反对皮塔竞选总理的请愿书，那么皮塔的选举资格案将被提交给宪法法院审理。
根据2017年泰国宪法，参议院250名议员的任期为5年，本届参议院任期到明年才到期。这些议员全部由当时军方控制的“国家和平与秩序维护委员会”任命。这意味着，军方支持的势力已占据了上、下议院至少三分之一的议席，这已对皮塔竞选总理不利；如今，受军方影响的参议院委员会还将审查皮塔的参选资格，让皮塔的政治前途“雪上加霜”。
蒂蒂南对澎湃新闻表示，泰国政坛陷入权力游戏的风险在增加。自2014年巴育上台以来，司法干预、政变、参议院席位都帮助现建制政府维持了权力。“现任总理巴育的势力在选举中落败，他很可能不愿意直接离开权力舞台，从而引发扭曲、颠覆和对抗”，蒂蒂南说。
蒂蒂南称，正因为如此，真正能决定泰国政治前景的，是一个复杂的“政治方程式”而非选举结果：它不仅取决于席位的结果，还取决于不同政治力量之间的席位差距，以及不同力量之间的“联盟”。
选前，多家泰国媒体报道称，在泰国政坛扎根多年的亲他信势力，可能为谋求权力而向有军方背景的政治势力妥协。大选正式举行前，为泰党现任领导人、他信之女巴东丹早已在总理大选民调中遥遥领先。巴东丹与其流亡海外的父亲他信和姑母英拉均代表传统民粹主义力量，以激进的社会福利政策著称，深受泰国东北部农民的支持。与未来前进党不同，为泰党在君主制等敏感问题上态度较为温和，不敢冒险。
近年来，亲军方的政治力量出现分化，巴育与前副总理巴逸曾是盟友，但在大选中却分别领导不同的政党，为泰党虽然与未来前进党一样反对和拒绝巴育执政，但在对待巴逸时却较为温和。
因此，泰国民众纷纷猜测，为泰党或将抛弃过于激进的未来前进党，转而与巴育以外的军方力量进行合作。
据央视新闻报道，5月22日，在泰国众议院占据至少312个议席的远东党、为泰党、国家党、泰建为党、自由泰党、为泰党、正义党和新社会主义党签署了组建联合政府的谅解备忘录（MoU），一致支持远东党领袖皮塔出任泰国第30任总理。备忘录还涉及推动修宪、改革军队、振兴经济、缩小贫富差距、改革社会福利制度等多项政策共识。
这份备忘录似乎将为泰党和未来前进党两大反对派力量凝聚在一起。据新加坡《海峡时报》报道，未来前进党为组阁努力已近一个月，一直在与各方就组阁事宜进行谈判。不过，两党之间仍然存在裂痕。比如，未来前进党与为泰党就众议院议长人选问题陷入公开分歧。泰国玛希隆大学政治学教授彭查达·西里文纳布德也向澎湃新闻分析，两大政党虽然同属反对派阵营，但支持者背景仍存在明显差异。
《纽约时报》报道称，如果皮塔在未来几天被判定不符合担任国会议员的资格，为泰党可能会推举自己的总理候选人作为替代。一些人认为，巴通丹将成为反对党的总理候选人。为泰党还被质疑脱离远东联盟，与军方和保守派合作，但这些声音均遭到为泰党的否认。
轮回中的似曾相识感
蒂蒂南对澎湃新闻表示，已执政8年的巴育仍有希望继续执政，“他可能会在参议院的支持下寻求连任，并利用手中的权力影响其他政党加入他的执政联盟，甚至在必要时组建少数派政府。即使这意味着权力不稳、立法机构陷入僵局、政府随时会在关键投票中垮台……”
“巴育政权可能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未来前进党和为泰党赶出权力中心，哪怕是一步一步来。只要有选举委员会、反腐委员会、宪法法院等裁决机构的帮助，（巴育就能继续执政），动用军事力量将是最后手段。”蒂蒂南分析道。
泰国政局似乎已经陷入一个循环多年。在未来前进党取得意外突破之前，为泰党是民调机构眼中最有可能赢得大选的政党。一边是具有攻击性、能赢得最多选票的亲他信民粹势力，一边是政治倾向保守、与泰国王室关系密切、有军事政变手段的亲军方政党。这种对峙其实是泰国多年来未曾改变的政治格局。
前总理他信领导的民选政府在2006年被军事政变推翻，他信妹妹英拉的民选政府在2014年也被军事政变推翻。纵观泰国近代史，街头运动和军事政变“屡见不鲜”，政治动荡在泰国由来已久。这也是泰国军方深度介入政治的“合法性”来源：巴育2014年发动政变的原因，就是为了结束支持他信和反对他信的“红衫军”与“黄衫军”之间的街头对峙。
远东党在2023年大选中的胜利，似乎让泰国有机会走出这种“似曾相识感”和轮回感。潘查达·思里凡纳对澎湃新闻强调，远东党代表着青年政治的崛起，这是近年来泰国政坛最显著的特征。她认为，与过去“红衫军”（支持他信、扩大社会福利和直接民主）和“黄衫军”（亲军方、亲王府、亲保守派、得到中产阶级支持的）两极政治不同，给远东党带来很大帮助的青年社会运动的焦点是代际冲突。
竞选期间，深受年轻人喜爱的皮塔，在街上总能遇到大批支持者，他们都想和皮塔合影，而这些照片在社交平台上不断为皮塔吸引流量。近年来在抗议运动中频繁出现的、源自反乌托邦电影《饥饿游戏》的“三指手势”，也是远东党竞选集会上经常出现的标志。
“作为泰国政坛的新角色，未来前进党已经扭转了政治局势：它不再是‘军队、君主制、司法界、保守派、保皇派’和‘亲他信势力’之间的较量”，蒂蒂南说。
但年轻人的政治信仰仍然带有显著的民粹色彩，他们所支持的政治力量难以战胜军方操纵的“政治组合拳”。远东党前身未来前进党党魁塔纳通在2019年就遭遇了与皮塔现在经历的类似事件。塔纳通因持有媒体公司股份而被宪法法院取消议员资格。未来前进党也在2020年被宪法法院解散。
提蒂南提到，远东党部分领导人已公开表示，其议程至少需要三次选举才能实施。分析人士指出，为了获得权力，远东党不得不在敏感问题上采取软立场。在八个反对党签署的备忘录中，“推动王室改革”的字眼被淡化。
《外交家》杂志分析称，5月大选不太可能解决泰国本世纪面临的问题，泰国政治和社会仍然感到“瘫痪”。文章分析称：“泰国政治合法性主要有两个来源：威望（Barami）和实际权力（amnat）。从历史上看，泰国的治理就涉及这两种合法性的整合和掌控。”
泰国的政治领袖始终难以在这两种合法性之间找到平衡：一方面，军方和王室希望利用自己的威望整合民众、统一价值观，从而获得权力；另一方面，崇尚民主的政治家则寻求建立新的权力结构，挑战军方和王室所创造的道德秩序。现任国王拉玛十世的威望远不及前任国王普密蓬，但一个能够取代君主立宪制的新体制却迟迟未能在泰国成型。
潘查达强调，无论谁赢得新政府，都必须解决迫在眉睫的经济问题。泰国摆脱新冠疫情后，是东南亚经济复苏势头最弱的国家之一，存在生活成本高、就业机会缺乏、农作物价格低等问题。
此外，长期的政治分裂和僵化的军政府统治，也使泰国的外交政策显得有些混乱。泰国媒体《ThaiPBS World》曾分析称，美国总统拜登未能出席去年11月在泰国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峰会，反映出“泰国政府国际形象不佳和民主赤字造成的后果”。《外交家报》分析称，泰国各主要政党均未提出明确的泰国外交愿景。
（实习生陈邦元对本文亦有贡献）
